威尼斯被黑不给取款 【衣米一】流水
流水
随笔|衣米一
【编者之言】第一次听到“衣米一”,是在曼哈顿的一个诗朗诵会上。朋友朗读她的诗。我完全被震撼住了。便开始关注她。 谢谢她愿意让《一格杂志》推送她的这篇随笔。期待以后有机会推送她灿烂的诗句。
一
我是一个内心存有恐惧的人。
在黑地里行走,走着走着,就会感觉后面有脚步声,就会感觉四周有狐,有鬼。
它们会抓住我,我始终不明白,它们为什么抓我。
同事说,那间房子半夜有凄楚的哭声,而那是一间很久没住人了的空房子。
知道这件事后的当天晚上,我梦见自己从那房子前面经过,一个长发女子从里面出来,穿白裙,娉娉婷婷,果然是能发出那种哭声的女人。那是2013年的事了。
在三亚十七年,只要出门,见到的树有椰子树,榄仁树,槟榔树。看到的花有三角梅,黄蝉,鸡蛋花。
来往最多的桥是潮见桥,桥下流着三亚河的水。桥上走着各处来的人,回族女人戴着黑色头巾,黎族女人戴着草黄色斗笠。
常常,我会横穿榆亚路到大东海去,那里永远都有沙滩,海水和梦。鱼在我看不见的地方,但鱼肯定存在,从不让我失望。
2013年的最后一夜,没有星星,而且冷。
不管怎样,大家准备好了祝福,等着新的一天,新的一年。那么新,像一张刚刚面世的钞票。
什么都没有发生,这恰恰值得期待,值得送出“平安”“幸福”这些好的词语。
好词语排起长长的队,像银行取款机前排长队的我们。
在2013年5月25日,一个星期六。晴。凌晨4点我们爬起来看月亮。而且满月,而且要正高悬于海岸线上,这种机会一年据说只可能有一次。
摸黑穿上简单的衣服,带了一条橙色披肩就出门了。
路过菜市场时,见竟有四个女人坐在摊位上做早晨卖菜前的准备工作。四个女人,坐在不同的矮凳上,码着,洗着,修剪着菜根。周边还是灰暗色,她们是灰暗的一部分。
这个时间的女人该是沉在梦乡里,身边是丈夫和孩子。而她们是在洗菜码菜,身边是青菜洋葱和土豆。
再经过一家小宾馆门口。几个穿着暴露的年轻女子正和一个摩托男说着什么。看那神情举止,应该一方是站街女,一方是皮条客。
不是因为看月亮,还真不知道凌晨四点这个时间如此丰富,生活并不睡去,而是始终睁着大眼。
4点10分,到了海边,一切都在意料之中。月亮果然悬在海平面偏海岸线的位置。只是一大片黑色的云团严严实实把月亮遮住了,我们铺上浴巾,安静地坐着,等着。海面十分平静,幽深。
4点20分之间。大片云团不断变化,月亮在云团中神出鬼没,像个幽灵。云里云外,景色大相径庭。海面忽而黑沉沉,忽而亮闪闪。
4点30分,云团终于化整为零,分别散开。月亮极像是经历了一场革命,驱开包围,将清辉毫不保留地洒向人间,洒向人间的我们。你念起我写的句子"人间一会儿是暗的;一会儿是亮的。"
你说,这月亮看得惊心动魄,“惊心动魄”用得好,难忘。
不打自招的人,要么是一个极好的人,要么是一个极糟的人。
但我相信,你的确挨打了,狠狠地打,往死里打,打得你再也抬不起头来。
所以,你说“我有罪”,这句话传得越来越远,成了你一生中,最重要的一句话。
我们曾经说过想做的几件事,比如选个日子,坐游轮到越南去。
关于越南,我们不是一无所知,比如它的战争,爱情,它最著名的河流,有十分美丽的名字。
如果坐游轮去越南,就会有一段时间,我们将四面环海,远离机场,车站,高耸入云的房屋,远离出发地和目的地。我们比任何时候都更亲密,在这唯一的海上。
有一次,我发了一场很大很大的火。
特别痛快淋漓,特别可遇不可求。
平静下来后,我平静地坐在平常坐的位置上。想着,这火会蔓延到哪里去,会烧着谁,会不会导致另一个人也发一场火。
会不会有人用强大的脾胃来消化这场火。
一只黄蜂叮在毛巾上,我挥一下手,它就飞走了。轻易地,我就达到了驱赶它的目的。
实际上我既不敢触及它的身体,也不了解它的灵魂。我是一个内心存有恐惧的人,如果它不是选择逃走,而是对着我飞过来,飞过来,并且亮出它的螫针。
那逃跑的就是我,而不是它。
在亚平宁半岛,住着一个比我当年更美丽的少女。
虽然她离我那么远,她眼睛的颜色与我那么不同,虽然她就是青春,而我是在致青春。
虽然亚平宁拥有热那亚港口、那不勒斯港口、威尼斯港口,有十条铁路经过她的山河,也改变不了,我们的殊途同归。
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样想。
他出门后,我一个人呆在房子里,我渴望能写出一首诗。
他说要去买青枣,他说别的地方都下雪了。趁他的青枣还没有买到, 趁他还没有走在回来的路上,我渴望这首诗降临。等他进门时,我将献给他一首诗。
一些硬质地的衣服和一些软质地的衣服,一些脏衣服和一些不太脏的衣服,一些深颜色衣服和一些浅颜色衣服,一些紧身衣服和一些宽松的衣服,一些厚衣服和一些薄衣服,一些价格贵的衣服和一些价格便宜的衣服,一些新衣服和一些旧衣服,一些被喜欢的衣服和一些不被喜欢的衣服,一些贴身穿的衣服和一些外穿的衣服,一些上半身穿的衣服和一些下半身穿的衣服。
它们常常被放在一个洗衣机里,它们抱成一团,转啊转啊转,平均分享着水和洗涤剂。
暴雨来临时,屋子里三个人,一个看着窗外说,这雨,真大。
一个说,早就该下一场雨了。
一个坐在原来的位置上没有说话。
外面的世界,除了雨声,没有其他的声音。屋子里的事情,因为这场雨,分隔成下雨前发生的事情和下雨后发生的事情。
没有外面的人走进来,也没有屋子里的人走出去,仿佛世界只剩下最后三个人了。
我曾经妄图就这样的情节写一首叫《雨夜》的诗,结果失败了。
一个小时,我从这边走向那边,从那边走向这边。
一个小时,我什么都不做,只从这边走向那边,一个小时我什么人都不看,只从那边走向这边。
一个小时,你们肯定发生了很多事,我只这样走在路上,像一个受罚的人。
二
风花雪月,徒自伤悲。
老鼠吱吱叫,不知道是在打斗,还是在寻欢。
我投放毒食物,放置暗藏机关的铁笼子和粘鼠贴。我厌恶它们翻我的垃圾筐,跑我的下水道。
每到夜深人静,老鼠准备出洞的时候,我就窃笑,我就想象它们吃毒药的样子,被困在笼子里的样子,垂死挣扎的样子。摇身一变,从一个心慈手软的妇人,我变成了一个心狠手辣的杀鼠犯。
一个循规蹈矩的人,一个感官越来越粗糙的人,一个谈论花生酱的人和一个谈论发射机的人。
一个盛开的人,一个盛开后又枯萎的人。
还有很多人,各种各样的人。
总是处于被划分的状态。非此即彼,亦此亦彼,或顾此失彼。
比如男人或者女人,富人或者贫民。比如工人,农民,知识分子。独行侠或者观光客。名人,骑士和隐者。幸福的,痛苦的,绝望的……三五九等。
坐在台阶上,黄昏时,前面是海,是脚印凌乱的沙滩,是来来往往的人。
十八点三十分,往往会有鸟飞过。一群鸟,在海面上飞,一路向南,直到看不见。左边的酒吧长廊,有时响起《红河谷》,《人鬼情未了》,天呀呀,啊海角。风花雪月,徒自伤悲。
我把**对准一只飞禽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形。我把**对准你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形。我把**对准我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形,我把**对准所有让我痛的事和物又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形。
可事实是,我不可能拥有一支**。
鸟像滑翔机一样俯冲下来,在地面,发出“啪”的一声响。我来不及作出反应,它就飞走了。在两棵高大的乔木之间,它很小,它不轻易死。
风大了。跟你通话时,旁边传过来建筑工地敲敲打打的声音,工人“喔喔”叫喊的声音,汽车呼啸而过的声音,“叮叮当当”卖货郎手摇铃当的声音。
风更大了,又有了风吹落叶的声音,叶子追着叶子向前跑的声音。你穿山越水传过来的声音。
这个岛屿是干净的,那么蔚蓝的海水让它是干净的,那么蔚蓝的天空让它是干净的。我怀着一颗诗人的心居住在这里,我让它是干净的。
一夜无梦等于,一夜荒凉。
三角梅插在我身上,我是新娘。谁把三角梅插在我身上,谁就是新郎。
那就坐在黑暗里,十九点以后的黑暗,是真正的黑暗。连同海水,海浪,和你。还有什么西西里岛上的美人,热恋美人的西西岛男孩子,他高涨的情欲。
我们谈着这些,蝙蝠飞过来。蝙蝠飞来飞去,在那个男孩凿开的洞里。蝙蝠应该变成蝴蝶。
被画在矮墙上的,铁锈色的水,铁锈色的帆,站在桥上的人也是锈色的。我猜测,这城市住着一个喜欢铁锈色的人。
莲花也被锈住了,莲花败在脏水里。
知道你时,你已经死了。你从11层楼跳到地面,年青得像一片叶子,从绿到绿,来不及黄。
小女人,没有生育过的小女人,竟不等你的孩子来认领。你的破碎是最完整的破碎,没有一块骨头能逃此一劫。
深夜听周云蓬的歌,我想知道,一个盲人的光明在哪里。无穷尽的黑暗中,什么能够迷死他,他又能够迷死谁。他唱红肚带,他唱雪花白,他唱皇后和小白菜。他说拥有过一个像没有一样的姑娘,他是不是拥有得比我多。他说“我想我是爱上了……” 这样的句式足够惊吓我,在今夜它还可以惊吓谁。
剧本的走向是这样的,他在读诗,雪压住了他的下半身。她是B。她从一辆红色公交车里走出来。红色的,绝不是其他颜色。
B拿下来一个包,另一个包落在车上了,那个落下的包里面有几张证件,包变得重要起来。“包成了不可丢失之包”。
现在,B站在街头。现在,她知道自己是谁,然而别人不知道她是谁。
A是读诗者,雪压着他的下半身。诗不是好诗,谁写的?他愤怒地抬眼去看一棵树。他记得的,有一棵叶子快掉光的树。
就这样,他看到了B。B不跟树站在一起,可他还是看到了B。B的下半身没有被雪压住,“那里一定是热的”。他不知道她是一个身分不明的人,从红色公交车下来后,B丢失了自己的证件,成了一个难以证明身分的人。
一整天,也许看到了蝴蝶,也许根本就没有看到过蝴蝶。蝴蝶太美,只有蝴蝶死起来特别快,特别不可挽救。
三
我从长安回,我从京城回。
朋友的朋友在对面对着我笑,他说我吃了一个荞麦包,一个烧卖,一截肠粉,现在又喝起了一碗鱼片粥。朋友说,她可以随便吃,不会长胖的。
零点过去很久了,我们的夜宵还在继续,夜宵之前,我们在嘉年华唱歌,300元小费让那个叫小凤的姑娘当了我们的陪唱,她毕业于音乐学院,能把音飙得很高。
美色堆在她汹涌的胸脯上,我们却花钱唱着伤感的歌。唱歌之前,我们坐在阿伦小厨的一个靠窗位置,看榆亚路街景,品尝水鱼炖乳鸽。
我,我朋友,我朋友的朋友,我们都还没有老去。这是我们浪费的资本,我们浪费完粮食接着浪费夜色和美色。叫小凤的姑娘走了,在这个没有冬天的海岛,重逢让我们成了三个没心没肺的人,那是2008年12月。
而历史上的7月14日,世界有了第一次选美比赛,胡适撰文大谈贞节问题,香港影星自杀,日本首相遇刺,坦赞铁路通车,纳拉亚南当选印度新总统。
2009年的7月14日,炎热,也成为历史,这一天,我熟悉的一个女人在办公室,被复印机传真机碎纸机瓜分着。她与农作物越来越疏远,不知道这一天,哪一些农作物还长在田野上,哪一些已经被收割。
我从长安回,我从京城回,我从不同的地方回。
它们都比这里大,有正在建和正在跑的地下铁。它们可以一口吞下这地方,如果没有海。它们可以更轻易地吞下我,如果没有海。
榆亚路上车水马龙。我——非车。非马。非龙。甚至非水。
打开一本书想起另外一本书,我比较着它们的好坏,想着自己,更喜欢哪一本。
我选择了那本存在问题的,饱含欲望的。那本书里面的人,有的在欲望中死了,更多的正奔赴在欲望的路上。所有的不安都是来自于水的不安。
反复读诗,读喜爱的诗句。它们出之那全部中的一小部分,那所有人中的几个人。反复阅读,并猜测着它们的出世年月,和让它们出世的,那个人的出世年月,乐此不疲。
不一样的时间,不一样的地点,这些诗句担当的角色也是不一样的。有时是窗户,有时是眼睛,有时是食物和伴侣。
反复地翻箱倒柜,穿过的衣服,上锁和没上锁的抽屉,几个盒子。
在一个好久不用的手袋里,倒出两支圆珠笔,半包面巾纸,一个小圆镜,一张皱皱巴巴小面额的人民币。这些都不是,能找的地方都找过。那东西一定被我放在了更重要的地方,和一些更重要的东西在一起。
当我俯下身子,我比你更知道“那东西是咸的”,有点像海水。但它不泛滥,不蓝,它能通过意志变成甜的。当我俯下身子,我把我交出去,我拥有它多年,使用它多年,我从一个男人那里借来一盏探照灯,它照着我的我,我那么慌张。
不是那只灰麻雀。不是牧羊人。不是蘑菇,不是小小鱼之歌。不是肇事者吕布。不是雪梨。不是在岛上。不是删除。不是他。
动用仅有的知识,统计法和排除法,划去一个名字,再划去一个名字。我发现,我是一个没有敌人的人。
那个往地上扔我信件的人,我曾经想向她吐唾沫,叫她女疯子,我没有想过……向她捅刀子。
有一次,我的最亲爱的人仿佛成了我的敌人,隔着无线电,我们死劲向对方发射催泪弹,甚至,我们都渴望扑上去,撕扯对方。仅此而已,没出三小时,时间赢了。那个没经我同意,就收走养父亲性命的人,应该是我的敌人。可他是谁?他在哪儿?据说,与他为敌.....是危险的。
那些一天杀狗过千,手提打狗棍的人,那些逼良为娼的人,逼人杀人的人。他们很适合做敌人。而我连唾沫都没有对着他们吐过。我是这样失望,这么多的难过,这么多的愤怒,我仍然还是一个没有敌人的人。
月亮总是这么悲悯地看着人间,看着我从那里走过,旁边是鱼一样吐着白沫的海水。
就是这么样的一个夏天,我穿短裤背心。你塞一颗口香糖到我嘴里,说,这是一颗非同一般的口香糖。
从那时起,我对它又嚼又咬,当它是爱情,试图通过吞咽把它融入血液,或者固定在你最喜欢的乳房的下面——心脏的位置。你又说,这是一颗你珍藏了四十余年的口香糖,是你最好的口香糖。所有比它大的和小的糖类都不能进入你的个人史,只有它可以。
这更像是爱情了,它贴在我的舌头上,粘在我的牙齿上。它那不依不饶的劲头,正是我从十八岁开始就想要的劲头。我们都觉得找对人了,互相。直到整个夏天过去,直到又一个夏天过去。已经过去很多个夏天了。
坐地下铁,看着不断离散的人群,我期盼又有一段故事发生,在我的眼皮底下。有这么多的男女,靠得这么近。
读了两遍《小王子》,我就叫他,我的小王子。
他的小羊装在一个箱子里,他的玫瑰长在一个比房子大不了多少的星球上。
他带着我,见了那个他见过的国王,虚荣者,酒鬼,实业家。他们是多么无聊啊,我和我的小王子这样叹息着,回到他的小行星,拔猴面包树苗,为玫瑰浇水,看落日。
我记得那颗B612号小行星正对着非洲沙漠的一口井。
四
火焰安于燃烧,出生安于入死。
一只苹果,比昨天鲜艳,比明天暗淡,如你。这一刻,苹果在客厅的草编篮里静卧,你在整理床单,有几道皱折,是属于谁的。
有些爱,触手可及。在岛屿,干净的白房子,男人,女人,做着白日梦,或者不做梦,种菜。喂鸡。养孩子。你说,我们要抓住尘世间的幸福,一点一滴都不放过。
拿起一本06年的诗刊,纯属偶然。只是想看书了,只是这本书离我最近。封面人物安德烈•布勒东,非常男人。
迎面而来的火车带动起周围的空气,初夏在这个城市发出咻咻的声音。不是水,是一座蠢蠢欲动的森林。你是否安于很多习惯?像火焰安于燃烧,出生安于入死。像现在,街道慢慢热闹起来,你安于跟这世界一日又一日的周旋。
灰色建筑物在晨光中闪烁,你是否别无选择,突然哭起来。
初夏的湖堤上,最适合走走停停。天上有不多的星星和不太圆的月亮。晚风时有时无,一群老去的人在唱着一些老去的歌。
初夏,你是否能茂盛如窗外的万物,海。晨鸟的羽毛。你是否能淹没他们。
站在阳台上,看着家对面的那座山,就这样看它十年。
有一天,挖掘机被开进山里。树和草纷纷倒地而死,与山相依为命的动物们纷纷逃奔别处。挖掘机插入山体发出亢奋的声音,总是没有听到山体呻吟的声音。就如同一个男体,插入一个女体,男体吭哧吭哧自顾自快活着,而女体仰面朝天,无声无息。
这类情形不外乎以下几种——同床异梦者,**客和走投无路的妓女,强**犯和受害人,活的和死的。
连续多天看一些国外电影,最后,电影里的他们成了我们。那些女人在深夜的哭喊,成了我体内发出的哭喊。真是难以想象,我对我的好友说,不能再这样下去了。
我唯一的好友,我叫她华华。正沉迷于第二次婚姻,她相信时间的魔法,并相信,女人,不是用来制造悲剧的。对橱窗内摆放的花,我说好假。她说,像真的一样。
一个姑妈死了,她很老,一生清苦,生养了六个孩子。我想我肯定做不了这样的姑妈。我着迷的是,在卫生间写诗,手里捏着惨白的手纸和稿纸。
我不是爱人。不是立春后的雨水,雨水后的惊蛰。也不是夜晚后的又一个夜晚。石头剪刀布中的任何一种,胜或者败,我都不是。这些时候,看形形色色的男女,照X光,照B超,照红外线。照多么容易坏的肝和肺。我不作乐,也不寻欢。
住阳台对面的男孩,前天被奶奶打,今天被父亲打。在每次挨打中,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用最大的声音哭喊:为什么打我?或者是:呜呜……别打啦。
那是一栋平房,还住有七八家其他的住户,那里的每一个家庭都拥有一至两个学龄前后大小的孩子。这男孩挨打时,其他的孩子并不出来围观。而且,这男孩的母亲每次都是缺席的。
这男孩挨打时,我唯一想做的事是剪动物,用一把锃亮的剪刀,一张新纸。我能剪的动物不外乎猴子、马、鸟,都不是猛兽类。当时,猛兽在非洲的丛林或者电视的“动物世界”里。
我打算为剪下的鸟画上羽毛,把它贴在墙上,看它在屋子里假飞。
已经不是夏天,雨水越来越多。来到海边时,景色才终于宽阔起来,然而萧瑟。这大自然,它似乎看出我有同样的萧瑟之心,萧瑟之态。它看出我曾有过没有证人的热情和需要安顿的日日夜夜。
来到海边。世界太强大了,海边有人这么说,海边有人原谅了自己。
更多的人一边打着惬意的饱嗝,一边说“世界还是美好的”,他们得以继续下去,活着,肯定不死。关于世界,还有不可穷尽的说法,只要有人需要,只要世界不坐起来辩驳。
也有不一样的时刻,比如凌晨三点。有歌声像孤魂野鬼,飘荡,时高时低,是女声小合唱。凌晨三点,一个被盗窃者,杀人犯,性无能瓜分的时刻,伸手不见五指。
一闭上眼睛就开始下沉,在所有需要闭上眼睛完成的事情上,都如此。这同睁着眼睛大不一样,睁着眼睛时,太像是一辆装满东西的货车,只能静止不动,或往前跑,而且紧贴着地面。
也有不一样的夜晚,可以鼓涨得像气球,脆而薄,几乎能翻滚过墙壁到野外去。
睡梦中的人,有时是飞鸟,有时是玻璃刷。
也有不一样的梦,梦见自己是一条鱼,在一个干枯的河床里挣扎,难受得要命。就在快要成为一条死鱼的时候,传来一阵噼噼啪啪的响声,是大雨敲打铁皮的声音。便使劲鼓了鼓腮帮,一下子沉到水底去了。
早晨起床,第一件事就是拉开窗帘看外面,地皮果然是湿的。
真是为你所用的夜晚,金色的夜晚,银色的夜晚,在从A到B的路上。唱诗班还没有到来,一个理想的海长着仙人掌,剑麻,和明月。一个理想的夜晚,有玛利亚。你叫着,到这里来,再长出植物,开出花来吧。
五
风跑进我的身体,又跑出我的身体。
我是这场发布会第四排第二座的一位来宾。与周围拿鲜花、彩棒、摄影机的人比,我是最无所事事的一个,轻如鸿毛,甚至不想发出鼓掌的声音。
我给了自己安静。由此,他们比我更轻如鸿毛,并且很快在我眼前消失。
我完成了占领。我的庆祝方式是一个人站在台上读诗。一首接一首。面对我的是空桌子、空椅子、空墙壁和一扇又一扇的玻璃窗户,它们不在乎我什么时候结束。
我还准备写一首明亮的诗,让它以最快的速度照进我的内心。让它照进我内心中最黑暗的部分,让它把黑暗杀死。
如果我写苹果,就写还挂在树上的苹果。写樱桃,就写樱桃小嘴,樱桃小丸子。写童年,就写不吃毒奶粉的童年。写水,就写比三亚河更干净的水。我把这首诗,写得比手术刀更明亮,你说,黑暗会不会害怕这首诗。
然后结束了。
我在木台阶上坐下来,我把自己靠在木栅栏上。
我闭上眼睛。所有的毛孔就张开了。风跑进我的身体,又跑出我的身体。是所有经过这里的风。我听到我也在跑动。是每一次经过这里的我。
有一个思想,或者有一个恋爱,在1989年。有一个被打伤了的肺,醒着和睡着,就是不停止呼吸。那一年,我已经是女人,比现在如花似玉。那一年,有朋友易名,有旗手在奔跑中破碎。
今天,太阳始终没有出来。我的生活仍然不给我新鲜感。门口的白玉兰还是昨天的那棵白玉兰。看一部黑白电影,故事发生在一个边远的德国村庄,是的,一个有麦子,有雪的村庄就是特别美的村庄。
如果一阵子不出门,就会以为世界已如自己一样,简单,安静。闭眼无梦,睁眼听鸟鸣。会以为路上人不再多,车不再挤,就以为可以放心地把自己再投放进去。
如果有人说在等我,在这个小城市的某街,某巷,某个茶楼的某张桌子,谈诗,和人生。我会告诉他,你等来的是陌生人变成熟悉的人,你等不来相爱的人。
我的唯一目的是想看一个人哭,不管他用什么方式哭,在哪一个季节哭,因为什么哭,用多大的声音哭。
如果这个人再不能像小时候那样哭,那么就像风吹过树叶那样哭,像一朵鲜花走向一朵纸花那样哭。
像一个悲剧那样哭。
我不出门,我在家看蚂蚁爬进碗里,舔食我的残羹剩饭,蚂蚁拖儿带女,呼亲唤友,拉帮结派地爬进碗里。占领了我的碗口,碗壁,和碗底。它们胃口大开,兴奋得不可开交,不再思考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哲学问题,就像人类发现了石油,金矿,天然气。
我不出门,我在家种三棵木瓜树,一棵是齐奥赛斯库,一棵是穆巴拉克,一棵是卡扎菲。我把它们分别栽在厨房门口,庭院中间和二楼的露台上。
我分别赐予他们罗马尼亚,有金字塔的埃及,蕴藏丰富石油的利比亚。我还赐予他们至高无上的权力,顺从勤劳的人民。
他们自称为王,在厨房门口,庭院和露台上享受雨露滋养,阳光膜拜。坚信没有谁敢把他们打成筛子,关进笼子,连一个藏身的洞**也不给他们。
朋友圈里,有人说看到一只野山鸡在窗外的灌木丛中跳动,忽高忽低。那种美遮蔽了所有的不美,这是深刻的障眼法。
朋友圈里,一位在美国的朋友发上来一张照片,金色沙滩上一行脚印,脚趾全部朝向大海。
他说,一定是浣熊去海边捕鱼,只是肯定有人刚好错过了。
【作者】衣米一,湖北人,现居海南。诗歌作品见刊于《诗刊》、《汉诗》、《长江文艺》、《青春》、《诗朝》等刊物,曾入选多种诗歌选本。著有诗集《无处安放》和《衣米一诗歌100》